当我还是个小小姑娘的时候，我就被他领回了家，他的家。

我原先是住在一片小山坡上，和我兄弟姐妹一起。环境自然是很好的，借用人类地理学的话来说，这里是亚热带季风气候，夏季炎热多雨，冬季温暖干燥。所以，那个在炎炎夏日里，打着赤膊，浑身泥泞的人类男孩，呼哧呼哧地把我从地里挖出来的时候，我心中是非常不情愿的。

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，我本来就不够强壮，加上平时偷懒，根扎得也不深，竟然被轻而易举地给挖了出来。最后的最后，我只能挥挥几片叶子，洒下几滴悔恨的泪水，同亲人们告别。

忘了说，我叫小柿子，是一棵非常漂亮的柿子树。

一路上，男孩子絮絮叨叨的。只是我听不懂，身为一棵柿子树，实在是没有天赋，学会人类的语言。但是我看懂了他眼中的喜悦，听到了他吞咽的口水声.....一阵风吹来，叶子们迎风作响，好像能遮掩住我内心的羞涩。他想要吃柿子么？他想要我结下的果子么？

我们很快就到了他家，矮矮的，破破的小房子。他小心翼翼地把我种在屋后，这里只有我一棵树，我是他唯一的一棵树吗？

秉承着“既来之则安之”的原则，和避免再次被挖走的危险，我决定，要深深的扎根，向着地下，向着东西南北，蔓延。最重要的是，我想快点长大，结果子给他吃。

一年又一年，懵懂少年终长大成人。而我如愿，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，结出了红彤彤的柿子，它们像一个又一个的小灯笼，在秋日里的凉风中荡啊荡。我这时便要集中了注意力，照看它们每一个，小心着，那顽皮的风将它们带离了枝头。当然，还有无处不在的坏鸟们，邪恶的眼睛总是盯着我的柿子们。

少年越长越高，但是还是很矮，而且越来越矮。我知道，是我长高了，越来越高。

我好喜欢他啊，喜欢他靠着我不停地说话，喜欢他抚摸我的树干，喜欢他给我喝水，喜欢他赶走那些可恶的小虫子，喜欢他爱吃我结的柿子，喜欢他只有我一棵树。

日子悠悠流转。有一天，他不是一个人来了，一个漂亮的姑娘挽着他的手。其实，我想那姑娘一点也不漂亮，一定是没有我漂亮的。而且她能像我一样，结柿子么？是的，她的确是不能的。但是我也不能，像她一样，在肚子里蹦出两个小娃娃来。

两个小娃娃可真调皮啊，他们会拿石头扔我，还会喂给我一种臭臭的肥料。但是，我还是好喜欢他们啊，他们和他长得一模一样。我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，打着赤膊的少年，呼哧呼哧地把我搬回来。从此，我就是他一个人的树了。

小娃娃也越长越高，但是还是很矮，却没有越来越矮。我知道，是我没有再长高了。

他还是那样，对我很好很好，只是陪伴我的时间更少了。转而，是一群小孩子，叽叽喳喳地，绕着我跑。我好喜欢他们啊，他们和他长得像，虽然只有一点点。

又是一个挂满红色小灯笼的秋天，我的枝丫向着东南西北，延伸。饱满的柿子们掩在墨绿的叶后，遒劲的树干上蚂蚁成对地爬行，土壤湿润、空气凉爽。他领着那群孩子欢笑着过来，手里提着大大的竹篮。灰白的头发、灰扑扑的外套、沾染着泥土的鞋，构成了他如今的模样。

我欢喜得挥舞着墨绿的叶子，今天是摘柿子的日子。他架起梯子，倚靠着我，手脚并用地爬上去，站在枝干的分杈处，然后弯下两腿，压低重心，粗糙的手指开始抚摸柿子们。他不仅将那些已然成熟的柿子摘走，并将那些还需一些时日成熟的柿子们也摘走。成熟的柿子马上就会送到树下孩子们的手中，孩子们蹲着，头往前伸，两手间溅满红色的汁水，时不时地舔一舔嘴唇。他看着孩子们的笑脸，开心的也像一个孩子，露出一口有些泛黄的牙。我也很开心，因为他很开心。

我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了，他守护着儿孙，我守护着他。

事实却并非如此。他要搬家了，所谓搬家，不过是从小河前搬到了马路边，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。可是于我而言，这是树生的第二次重大转折。第一次自然是他把我带回了家，第二次，他要让我远离那一座老房子。我已经长得太高了，他再也无法将我扛在肩上。我的根已经埋的很深了，他不能再那么轻易地将我掘起来。

于是，冰冷的机器就这样透过土层，深深地，切断了我的树根，我再一次体会到离开土壤的感觉，悬在半空中，如同待宰的羔羊。这是唯一的法子了。他舍不得我，不忍我就此成为一堆枯木，他不顾儿子们的反对，将我转移至他新住处的屋后。

他来见我，抚摸我的树干，抚摸我裸露在外的残缺的树根，抚摸我一片又一片掉落的树叶，生命在我的体内流逝，我想要将根扎的深些、再深些，但我太老了。我想起了我的小山坡，我的兄弟姐妹，如果我还生活在那里，又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呢？

一年过去了，我没有孕育出一颗果子。羞愧、不安、害怕，种种情绪折断了我的树枝，瑟缩了我的躯干，黑色的、苍老的躯干已经不堪承受生命。可是，我想要活下去，我想要同他一起，活下去。待到他苍老到同我一般不会说话，待到他长眠于地底。我想要和他在一起。

许是老天怜悯我这一棵小小的柿子树，我再次结出了柿子，红彤彤的，灯笼一样挂在枝头，只是，较以前要少得多。这一变化自然落入了他的眼中，我看到他凝望的眼神和开心的神情，我已经很满足了。

就到这儿吧，我如今就过着这样的生活，努力地吸收每一点养分，努力地结出好吃的果子们。可以看着他笑，可以和他一起慢慢变老。

真的，有一个爱护你、珍惜你的果实、不愿舍弃你的人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。

（作者系2017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）